作者:何许人发布时间:2015-08-18 15:20 309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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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前,卢项生还在南门口外执行那该死的焚城密令,他被分配到伤兵医院所在的这条街上。
晚饭前,一车车满当当的火水被运到,火水被灌注在消防车用来盛水的大罐里,本来是去了三个人接应,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两个人了。卢项生很恼火,手里一共就七八个人,已经跑掉三个,这任务还怎么执行,万一一会儿长官巡检,实在没法交代。
卢项生叫人去把跑掉的三个人追回来,苦苦等了两个时辰,迟迟没有音讯。卢项生急得没辙,剩下几个小的表面上不敢作声,私下却议论纷纷,有说听到风声,日本人已经到了新河,马上就进城的,也有说家里老婆孩子还没安顿妥当,不放心的,要不是卢项生拿枪守着,大家早就跑光了。
卢项生逼着仅剩的三两个手下赶紧把火水浇注在整条街的木质建筑上,剩下来的,就是等候天心阁上点火的号令了。天心阁是全城至高点,也会是第一个火焰首发点,根据命令,只要看到那边有火光,各小队就可以点火了。天干物燥,今夜还有些北风,加上火水助威,卢项生相信一旦着火,全城将沦为赤炎之城,再无回天可能。
等待总是特别难熬,隔着墙和窗,也能听到那些身负重伤,痛苦伤兵们的哀嚎,心情更加低落。偏巧又在这种时候他看到了最不想看的一幕,舅父带着云芝和世恒坐人力车经过,大包小包行李,云芝从缝隙中看着卢项生,眼神中有留恋和不舍。
并非卢项生私下透露焚城的秘密,今夜离城是朱世恒在半月前花大价钱请人算的,这算命的人如果不是有点真本事,就是有点好运气,据说能保一路平安。
舅父急于赶路,绕道南门口是要从伤兵医院弄些紧俏药品,他花高价从医生手里买的,要带回老家备用。连药都带好了,这一去不知几时才会回来,卢项生心情沉重,舅父无心多言,只叮嘱多加小心,各安天命之类的话,就匆匆离去。
云芝不住地回头出头,那眷恋的目光引发了化学反应,表妹心里还是有自己的。卢项生的怨恨顿时减退,他只恨不能离开这个见鬼的岗位,跟着她一起走。他强忍着不让自己表露出来,不让舅父看扁,至少要在云芝面前保留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可当表妹消失在视线中,烦躁不安和强烈的愤怒简直叫人崩溃。
在赌场里输得最惨的那晚,也没有此刻难受,卢项生为让手不再发抖,点了支烟。让那些蓝色的气体贯穿肺部,虚假的满足感填补着空虚的心,可是他的脊梁还是硬不起来。今后将何去何从,舅父说的那番话,几乎是不再管他的意思,虽早就不愿寄人篱下,可有亲人相处,总比光棍一条来得好。
今后连这样的日子也没有了,完全要靠自己了。他心里想起另一件事:田家那位小姐,可能如约带上田老板的地契和金条,去了火车站等他。玉娇跟云芝一样,都是小姐,在云芝身上得不到的,也许能在玉娇身上得到。
卢项生甚至邪恶地想到,在索取完他需要的一切后就把玉娇狠狠踢开,不沦为受害者的唯一办法就是成为受益者。至于受益的方法,可以无所不用,反正这世界已彻底沦丧,什么仁义礼智信,什么因果报应,全都忘掉才好。在这随时翻掉的命运之船上,连明天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今天做些什么又有何重要,拿了钱及时行乐才是正经。更何况**上下无人例外,每一个上级军官都捞得盆满钵满,他这样的小角色又何必约束自己。
卢项生恶狠狠地弹掉手里的烟头,暗夜中火星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在烟头落地的瞬间爆发出闷闷的一声,轰然绽放,并且迅速扩大成妖孽的一片。
无数火苗在卢项生手下诞生,他惊呆了,从没见过火水真正接触火星后会有怎样的反应,这玩意儿怎么能这么快,不过眨眼的功夫,已经把整面墙都给铺满。卢项生试着捡起车上一条毛毯来扑打,根本无济于事,还差点把火苗撩到自己身上。
就在卢项生心急如焚时,更烦躁的事情发生了,他猛一回头,本打算去提桶弄些水来,竟然发现身后站着气喘吁吁瞠目结舌,刚刚派出去追人的手下谭胖子。
砰!干脆的一声,谭胖子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卢项生的手枪一发击中,肥硕的身子摇晃了两下,扑倒在卢项生面前。
完蛋了,现在不仅放了火,还把同事给杀了!卢项生本能地朝四周扫视一圈,好在没人看见,赶紧把枪收起来。枪声很快会引来其他人,必须在被人发现前赶紧离开。卢项生把枪口对准还没死透的谭胖子,在胸口上又补了一枪,飞快地朝着火车站跑去。
如果他那时候回一回头,还有一位小个子手下目瞪口呆地躲在火水桶的后边,望着他仓惶的背影,吓得浑身发抖。
此时此刻,卢项生坐在人力车上,脑海中还浮现出无意中扔出那颗烟头时,火焰凭空而起,迅速扩大的那一幕。
一切来得太快,超出他的反应能力。正是因为那颗烟头,他无意中点燃了全城第一火,以至于其他全城各岗位的同事们见到火焰后,误以为军令已下,纷纷点火。
这座城就是因为他而毁掉的,卢项生不敢这么想,又不能不这么想。这滔天的炽焰此刻映入眼帘,分明在提醒他就是罪魁祸首。还好,还好田小姐绝对不会想到,她更不会想到他之所以选择去开福寺,其实是想去找沈少爷邀功领赏。田家的嫁妆固然丰厚,但跟沈少爷的赏钱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钱,自然是多多益善。卢项生现在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发财的机会,哪怕发的是国难财。看着田小姐手里那个不大不小的旅行包,卢项生忍不住猜测起来,里头到底有多少财产。
他现在庆幸白天特意交代过的那番话,无论地契还是什么,带出来也算救出来了,留在田家,全都要葬身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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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到开福寺,车夫不肯再往前走,任凭卢项生和玉娇如何加钱,他们也不走了。
不大会儿的功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原本的一处火光,幻变成几百条长长短短的火舌,于四面八方疯狂摇曳,城内已成赤色汪洋。老人和孩子的哭喊此起彼伏,木柴燃烧的响声,玻璃的迸裂声,不知何处的爆炸声,冷枪声,混杂在一起,令人仿佛置身地狱。
直到冬至拉着玉娇跑起来,玉娇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这怎会是真?
偌大的一座城,怎么说着就着了?一定是梦,不是真的。玉娇很想掐自己一把,可一只手被冬至拉着,一只手拎着包,只能懵懵懂懂地跟着跑。跑着跑着,对面的巷子里忽然蹿出一群衣衫凌乱披头散发的鬼。
女鬼哭天嚎地涕泪齐下,小鬼扯着嗓子呼喊父母,大鬼试图冲回火中抢救财产,老鬼相互搀扶连滚带爬地躲避火势,还有些糊涂鬼迷迷瞪瞪望火发呆。还有不少讨债鬼,趁乱跑进别人的家,来不及上锁的门一推就开。
脏兮兮的老鼠到处乱窜,疯了般到处咬。不知谁家跑出来的黄狗,尾巴着了火,疼得满地打滚,口露森森白牙,不住哀嚎。只有猫们灵巧地躲避着火舌的舔舐,上墙下地见缝就钻,速度惊人。
戴金丝眼镜的老爷开汽车出来逃难,可惜人群拥堵,喇叭按破也无人避让,速度还不如走路。老爷搀着姨太太下了车,太太穿着丝缎睡衣,怀里抱只波斯猫,挤在那群孤魂野鬼中。没多久,眼镜遭抢,猫也跑了,二人大汗淋漓衣衫凌乱,头发乱了形状,跟野鬼无甚两样。
一位老奶奶刚从睡梦中惊醒,披着被子想逃出去,可烈火已断了出路,躲闪间老奶奶的裤脚也染了火,慌不择路想爬上盛满冷水的大缸,半截带火的树枝掉下来,正好砸中头,老奶奶晕在水中,生死不知。
伤兵收容院里,一群断手断脚的嚎叫鬼喊破了喉咙,管事的人不知所在,门锁打不开,也没人来帮他们开。大家排着队爬进院里的枯井,想避一避越来越旺的火势,一堵高墙倒下,正好封住井口。
连绵成片的木质建筑,路灯灯杆,院子里晾干来不及收去的衣衫,统统一点就着,更何况还有火水助威,干枯的梧桐闪烁着火光,像有双看不见的手在空中洒落金色纸钱。
烈火有声,那呼呼喘息来自阴曹地府,贪得无厌大口侵吞。十殿阎罗全来了么,好端端的城池顷刻化作阳世间的修罗场,生死簿上不知要添几多姓名,黎民冤鬼怨气冲天,谁又是那裁定生死的判官。
高悬的饭店幌子也着了火,带着火星的碎片飘落下来,落在玉娇头上,人却木然。幸亏冬至发现,一个劲地扑打。玉娇闻到头发的焦味,半晌觉出头皮灼得疼,方才明白火光中恍惚的一个个全都不是鬼,哇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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